《春韶好》番外.be十年后,红迎自白
那天,李一哲说了好些莫名其妙的话,让人心烦。
我这么说当然不是因为偏见,而是他确实神经叨叨。打从他过来在我面前大放厥词的时候我就该知道,他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点罢了。
指责我?
他也配。
我的小女儿被这突然闯进的不速之客吓坏了,我哄了好一会儿,直到陆观晚上回来,才将将止住。
晚上,陆观偏要来我这边挤,八爪鱼一样拥着我,直到我在他后腰上拍了一下,才委委屈屈地搂住我一只胳膊。
说实话,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,并且不希望出现什么意外来破坏这一切。
月光如银霜倾泄,夜来香的幽沁夹着清凉的晚风弥散,透过轻薄的屏风,我听到清脆的夜鸟啼鸣,动听悦耳。
陆观嘟囔着将头偏在我怀里,被衾随着他的动作滑下来大半。外面的风静了静,忽然细细密密地落下雨来。我忙将被子拉了上来,给他盖好——这要是撞了凉气,以大少爷的金贵身子,高低病上一场……
就这样,听着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,我进入梦乡。
**
我实在没想到还能在梦中见到他。
穆昔寒。
一个已经死去十年的人。
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他了。
梦中也下着雨。好大好大。雨点噼里啪啦的砸下来,将院里棠梨树上的花落了大半。一地玉白。
他穿了一身胭脂色的长袍,配色的束腰与管袖是黛青。
我不知他怎么穿了这样一身过来。说实话,一点也不好看。这颜色太过艳丽,恍惚记得是他十八岁那年穿的。那时穆昔寒穿便好看,身形匀称,腰细腿长。
但现在不行了,他照比以前瘦了好多,这样明灿的颜色,他压不住。
丑。
我好像是一抹灵魂,看着他站在雨里。穆昔寒的全身都湿透了,一头青丝散着,连发绳都没有,样子狼狈极了。雨点狠狠砸在他裸露得肌肤上,顺着颈子灌到领口。
大概很疼。
至于为什么是大概?因为现在的我安安稳稳地坐在带檐的亭子里,全身干干净净。怕冷,我甚至披着狐裘。
他真的很像是偷偷跑出来的。李一哲,或者是周雪,难道没有拦住他吗?
一群废物。
我冷眼看着,因为我知道,现在的“我”要问话了。果然——
“我”皱着眉问道,“你怎么过来的?姓李的把你放出来了?门房没拦你?”
第一句话张口就是诘问。
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。或者说,我甚至觉得穆昔寒有错。
雨声很大,雨水顺着他的头发不住往下淌着。他大概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清楚我在说什么,轻轻地摇了摇头。
他张口,没有发出声音。他应该是很久没说过话了,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。
这是梦。
我没想到自己还记得他的声音,我以为我早就忘了。
难听。他的嗓子很早就坏了。很早。什么时候来着?
忘了。
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。
我听到他笑了一下,“李一哲……不让我出来。我自己……跑出来的。门房……也不让我进来。”
“哦……”他很轻缓地拉长声音,笑轻轻地,好像带了点别的什么,“我忘了,是你吩咐门房,让他们不许我进来的……”
我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。呃,这么说有点奇怪,十年前的我没有发觉,但在穆昔寒死了十年后,我突然发现他有点不对劲。
“我”听到他的话,冷笑了一声,不耐烦道,“你到底来干什么的?这里是陆府,你最好赶紧离开这里。不然我便叫人去喊李一哲过来,让他带你回去。”
雨下的很大,早春仍旧酿着冬的瑟瑟,料峭春寒。我站在一旁都觉得冷。但“我”和穆昔寒好像都不冷。“我”是因为穿得暖和。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穆昔寒也不冷。
穆昔寒站在原地好久,他的头微微扬起,这个动作让他的锁骨支出,颈窝深陷出来,肩颈线条几近完美地显露出来。
首先,我知道自己在做梦。其次,我不得不承认:即便他已经死了十年,尸骨恐怕都早已成灰。但他是她至今见过的唯一一个能够称之为美的人。
少年时便惊艳。
像是一屏清凌凌的皓月,像是一枚精致而脆弱的宫瓷。美的像一首诗。
我确实喜欢过他。
我爱过他。
但时间终究洗刷了一切。已经太久了啊。穆昔寒已经死了太久。死人不应该被缅怀太久——更何况是他这样的。
我已经能用一种平淡的目光审视他。
他现在,大概是二十岁吧。
不,他就是二十岁。这天是惊蛰。而不久后,“我”便会收到他的死讯。
扪心自问,我当时的的确确没有料到他会死。
真的。我对天发誓。
这不怪我。
也不怪陆观。
是穆昔寒的问题。
而现在,我想看看自己和他的最后一次对话。也许能知道他到底为什么那样执迷不悟,一心求死呢?
雨敲打着他。隔着重重雨幕,我看到他抿了下唇。扬起的头看向天空,雨砸到他的眼睛,他也不闭眼。
“我来,就是想问问你……一定要有人为师姐偿命吗?”他问。
这个问题——
我的眼神凝起冷色,走到他身旁,声音伴着十年前的“我”一同响起。
“是。一定要有人为师姐的枉死负责。”
即便有人真的无辜。
我不是善人,我也从不认同无心之过。过就是过。错了,就该死。
这个问题,即便再过十年,我也是一样的答案。
我知道他想问什么。在这十年里,我曾反复揣摩过这句话。穆昔寒这个混蛋,某名其妙地跑来问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。
直到有一天早上,我从梦里惊醒,醍醐灌顶般突然经略到了什么,一时茅塞顿开。
他问的原来是“我可不可以不死?”
他问的是这个。
原来如此。
他打定主意要替周雪去死了。他一直喜欢的都是周雪。
这十年来,我坚信不疑。
无所谓。
反正我也不喜欢他。我不爱他。我爱陆观。我们有一个聪颖的儿子和可爱的女儿。而穆昔寒——他只能和挚爱阴阳两隔。
呵呵。
烦。
他怎么还不走?
快滚。
滚!
穆昔寒好似永远也感觉不到别人讨厌他。无论是我,还是“我”。
我要烦透了。
我看到雨打在穆昔寒的眼睛里,顺着他的下颌淌下。就像他在哭。
呵,这么舍不得人家?快滚吧你。
我看到他的颈像被抽掉了骨头,不堪重负般垂落。
真烦人,这么不舍得她就一起去死啊!滚!装什么伤心难过。
“你怎么还不走?”显然,“我”也觉得他这样子碍眼。
他的唇微动了动,苍白的唇瓣好久好久才吐出几个字,声音发颤,像是冷“……我能不能在这里呆一会儿……我可不可以,等雨停了再走?”
他甚至没有敢要求进来躲雨。
他不敢说。
“不可以。”
不行。
不成。
你不能呆。
快滚。
啊~我舒坦了。终于说出来了。虽然我知道“我”一定会这样回答,但这样说出来真的非常让人愉快。
他的身体僵的像是一块冰,“我……”
“你能不能快滚!”“我”突然放下茶杯,声音在木几上猛地一震。他明显被吓到了,愣在原地。
“我”转身欲走,袖摆拂过矮几,我忽然看到他伸出手,下意识地去牵“我”的衣袖。
“师妹……”
“轰隆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”
一声惊雷自天边劈闪,震声滚滚。
这一下。
就这一下雷声。
他没有牵到。
闪光照亮他苍白的脸色,他呆站在原地,看着自己的手。
而后缓缓地收回。
我看到他轻轻笑了一下,良久,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在眼角准瞬即逝。
是雨水。
我确信。
天色陡然暗了下来。雨幕重重叠叠,在这个梦里,仿佛我真的置身在那年惊蛰。我看到他转身,一步一步踩着雨,纤长的手指撑着墙,支愣出濒死地错觉。
他没有再回头了。
自那以后,我再也没见过他。
**
记忆里又过了几天。还未到四月。
地上的棠梨花还未来得及捻作红尘。
穆昔寒。
去世了。
他没能活过这个春天。
他死在了春韶正好的三月。
**
我醒过来。
外面已经不再下雨。陆观抱着我睡得正香。院里的棠梨又开花了,今年的惊蛰雨下的也没那么大。
我披了件凉衫,坐了好一会儿,才歇透半身冷汗,心跳也变得平缓。
我翻了个身,滚到陆观怀里,看他熟睡的眉眼,心里才渐渐安定了些。
我没错。
陆观给的解药确实缺了一味药材,可陆观事先问过我,我也是同意的。
鬼知道穆昔寒为什么死活不喝。
知道他喜欢周雪,难道不会失忆之后重新相处吗?难道失忆了就不喜欢了?
呵。
还有那一帮废物,明明也踩在穆昔寒身上,喝过他的血,明明也出卖过穆昔寒,却反过来指责我……我难道还不够仁慈?我甚至没让他死,我甚至允许他活着!!
一帮蠢货!用他们的时候就一点用都没有。穆昔寒当时明明被封了武功。他们那么多人,难道不会把药灌进去吗?哪怕一人按住他的手脚,四肢也够分了!废物废物废物废物!
就算他不愿意,等他失忆了什么都记不得了,难道还能怪罪谁不成?!
现在到好,穆昔寒发疯不吃药,一群废物由着他。结果所有人都怪罪我狠心!
呵,我要是狠心,我早就在他过来的时候一刀捅死他了,何必现在如此糟心。
我有什么错?
一群疯狗,乱咬人。
这样想着,我所在陆观怀里,心安理得的安睡过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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